*本篇已發表在《歌劇》雜誌（上海歌劇院主辦的中國唯一經典歌劇藝術月刊，2018年4月號/總第273期），可點擊此處購買紙質版。
丹麥皇家歌劇院雜記
作者：譚譚（譚爍）
落地窗外，是黑木條鋪就的一方寬敞、無欄的露臺。台下，海水墨藍，泛著波兒。
海鳥似乎都去別處覓食了，眼前景致寧靜，偶見一隻白天鵝，優雅的，在波心蕩漾著。
哥本哈根的當地人喜好坐在落地窗裡的小圓桌前，一邊品著咖啡，一邊溫和的聊天。遊人，則大都會在露臺上踱步、觀景、留影——那兒也是眺望歌劇院的好去處。
這方露臺，是丹麥皇家戲劇院建築的一部分，它與歌劇院直線距離不過400米，但中間隔著一片海。若想從這頭去那頭，最便捷的方法就是乘坐水上公交——即一種小型客船，如畫對角線般，直直的，斜渡過去。
每逢歌劇院那邊晚上有演出時，戲劇院露臺一側的渡口就會增開一條渡船，在演出前的一個多小時裡一趟趟的將觀眾載至對岸，待演出結束後，再把他們載回來——也就是哥本哈根城中心的這一邊。
而在歌劇院那頭下船，只需步行幾十米就到了入口處的前坪。前坪地面所鋪設花崗岩，據說是從中國進口的。究竟與否，難以考證，但花崗岩耐磨的特性，用來鋪就露天地面是再適合不過的了。
站在歌劇院入口，直面海對岸望去，可見丹麥皇室寓所阿美琳堡宮 (Amalienborg Palace)。女王瑪格麗特二世 (Margrethe II) 每年冬天都會住在那裡。作為一名資深的藝術愛好者，她有時也會“跨海看戲”——尤其是芭蕾——精通繪畫的她還曾多次為芭蕾舞劇設計服裝和佈景。
歌劇院入口是普通的玻璃旋轉門，入得室內，即可見“裡核”的週邊——那是透著橙紅的木質牆體，而牆體內，就是同等暖色調的歌劇院演出大廳了。
為確保最佳的音響效果，演出大廳的設計並非一味求大，而是把座椅數量控制在1700座以內。一層池座，加三層樓座，最頂層為技術人員工作區。
而女王看戲的專座，就設在二層樓座的最左端，此外還有五個毗鄰的座位，都是留給皇室成員專用的。至於為何不將正中間的座位留給皇室專享，相傳瑪格麗特二世有她自己的說法，大意是：既然不會每天來，占著好位子不用，既可惜，也是可恥的。
當然，皇室的特權還是有一些，比如有一條入場通道就是專供他們使用的。
儘管歌劇院被冠以“皇家”之名，由丹麥政府運營，但它實為一位“平民”的贈禮——不僅是資金上的，在用材、設計甚至選址上，也都遵照了這位“平民”的旨意。
這位出身平民卻獲得丹麥皇室最高榮譽的捐贈者1，就是航運界大名鼎鼎的穆勒 (Arnold Mærsk Mc-Kinney Møller)。作為丹麥航運巨頭馬士基集團第二代創始人，他將父親創辦的船運公司打造成為全世界最大的集裝箱運輸商。據來自馬士基集團官網的資料，其全年商業活動產值已達460億丹麥克朗，約占丹麥國內生產總值的2.5%。2
雖然耗資24億丹麥克朗（約合4億美元）3的歌劇院，對於具有千億身家的穆勒來說，並非天文數字，但這也絕不是他的心血來潮之舉。在2005年這座新歌劇院誕生之前，丹麥哥本哈根的歌劇、芭蕾、戲劇、交響樂等大型演出仍擠在1874年的“老劇場 (Gamle Scene)”裡。穆勒經仔細調研後，決定在他兩年前買下的那塊與皇宮遙海相對的地皮上建一座歌劇院。“我們當初買下那塊地時就打算用來做點兒特殊的事，但一直未找到合意的。很多人建議歌劇院，於是我們作了研究，然後決定一試。”4
儘管這筆鉅款作為捐贈可以抵稅——這使得捐建在本質上與政府出資修建無異，5但丹麥議會還是達成一致，於2000年批准了該計畫，畢竟，關於修建歌劇院一事，他們已多年討論未果，如今卻可以“坐享其成”，只待幾年後接管現成的運營即可。
因而這座公共建築——也是丹麥史上最昂貴的建築之一——並未進行公開競標，而是由穆勒本人直接指派赫寧·拉爾森 (Henning Larsen)主持設計。作為丹麥最具聲望的建築設計師之一，拉爾森早年曾跟隨他的師兄約恩·烏松 (Jørn Utzon)一同工作，後者即為悉尼歌劇院的總設計。
穆勒看重拉爾森的，可能正是這份淵源，當然，還有他對拉爾森的了解——1992年劍橋大學邱吉爾學院的“穆勒中心 (Maersk Mc-Kinney Møller Centre)”也是聘請拉爾森設計的。不過，作為傳統意義上的“甲方”，穆勒本人亦提出了自己對歌劇院的要求，而且頗為細緻：外牆石材必須是德國南部的米黃石灰石 (Jura Beige limestone)，演出大廳的裝飾木材必須是與製作小提琴同等的楓木且必須為丹麥原產，大廳頂部裝飾必須用24K千足金、還要有適合芭蕾演出的全套設施等等……6 一些嚴苛或者說近乎古怪的要求，拉爾森也都最大限度的滿足，然而，在外觀上，兩人還是有難以調和的分歧，其中被媒體披露最多的，就是主體正面用石材還是用玻璃的問題。
“從一開始我就提出正面不要用玻璃，時間久了不耐看，”穆勒在電視採訪時表示。7 而拉爾森，這位“採光大師 (master of light)”——尤其善於採用北歐特有的自然光源而美化設計的他，並未服從穆勒的這一建議，這讓穆勒先生極為不快。雙方最終妥協的結果（或者說因地基已澆灌、無法再承受石材之重而不得已的折中辦法）是在玻璃上加裝金屬框，即現在人們看到的外觀模樣。
2004年10月1日，歌劇院正式竣工並交付給丹麥政府。91歲的穆勒也完成了他人生中最大的慈善壯舉，儘管結果沒有他想像中完美。
2005年1月15日歌劇院舉行開幕盛典，丹麥女王、首相均親臨現場，這也標誌著丹麥擁有了世界頂級的表演藝術殿堂。“平地拔起一座世界級的歌劇院，而且舞臺、音效都無與倫比——沒有幾個城市能有這樣的機會，但哥本哈根是其中之一，”美國CNN在開幕當天報導說。8
但拉爾森，卻不以此為榮。儘管他此前的的設計（如丹麥駐沙特大使館）以及此後的設計（如冰島豎琴音樂廳）都是公認的傑作，不過，對於丹麥皇家歌劇院，他仍無法釋懷，乃至在2009年出版著作《你應該說感謝——一份關於歌劇院的歷史記錄 (De skal sige tak!- kulturhistorisk testamente om Operaen)》，抖出了歌劇院修建期間的那些糾葛。“連廁所馬桶的高度、馬桶的數量、寬度等等，都需要按一比一的比例先給穆勒先生過目，”9拉爾森寫道。他坦誠自己曾一度打算放棄，並遞交了辭書，但最終執拗不過。畢竟，穆勒若真發起訴訟，有可能給他帶來“極為嚴重的財務後果”。10
2012年4月，98歲的穆勒以“丹麥首富”身份與世長辭。次年6月，87歲的拉爾森也離開了這個世界。
在天堂，兩人相遇了，而紛爭，依然繼續——丹麥新派戲劇代表人物、“雷姆特”獎 (Reumurt Award) 獲得者雅各·韋斯 (Jakob Weis) 從兩人的傳記文獻中獲得靈感，創作了名為《穆勒和拉爾森 (Møller and Larsen)》的實驗戲劇，其將時空設定在冥界，探討對與錯的界定以及背後的人性。
今年三月至五月《穆勒和拉爾森》在丹麥皇家戲劇院上演，那些圍坐在戲劇院落地窗邊品著咖啡的丹麥百姓，是否又多了份談資……
金黃的小客船，駛抵渡口，甲板圍欄徐徐放下。幾位遊客，步回露臺。
剛踏足過的歌劇院，又映入眼簾，忽覺“天方地圓”……
© 譚譚演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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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與參考：
1. 丹麥女王于2000年12月15日為穆勒先生頒發了象徵丹麥王國最高榮譽的“象形勳章 (The Order of the Elephant)”。除穆勒先生外，平民出生的受勳者目前只有語言學家威廉·湯姆遜 (Vilhelm Thomsen)、寶隆洋行創辦人安德森 (H.N. Andersen) 以及諾貝爾物理學獎獲得者尼爾斯·玻爾 (Niels Bohr)。
2. “2,5% Maersk Group’s contribution to Denmark’s total GDP (46bn DKK).” Online text. “Maersk in Europe – Maersk and the Danes.” https://www.maersk.com/business/global-presence/europe. Accessed 11 Mar. 2018.
3. “SUPPORTED: 2.4 billion kr.” Online text. “NÅR LYSET TÆNDES”. AP Møller and Wife Chastine Mc-Kinney Møller’s Fund, April 2013, https://www.apmollerfonde.dk/projekter/operaen. Accessed 11 Mar. 2018.
4. “We bought this piece of land with the purpose of using it for something special and did not find that special something. Many made the suggestion of an opera house, which we then studied and then we decided to try for it. ” Sweeney, Fionnuala. “Opera House Crowns Danish Design.” CNN, 15 Jan. 2005, http://edition.cnn.com/2005/WORLD/europe/06/15/danish.opera.house/index.html. Accessed 11 Mar. 2018.
5. Wikipedia Contributors. “Copenhagen Opera House.” Wikipedia, The Free Encyclopedia, https://en.wikipedia.org/wiki/Copenhagen_Opera_House. Accessed 11 Mar. 2018.
6. Olsen, Jan M. “New Danish Opera House Is One Man’s Vision.” Los Angeles Times, 31 Dec. 2004, http://articles.latimes.com/2004/dec/31/entertainment/et-operahouse31. Accessed 11 Mar. 2018.
7. “From the beginning, I said I didn’t want a glass front. It doesn’t age gracefully.” Ibid.
8. “Few cities get a chance to build a world-class opera house from scratch with a stage and acoustics that are second to none, yet Copenhagen is one of them.” Sweeney, Fionnuala. “Opera House Crowns Danish Design.” CNN, 15 Jan. 2005, http://edition.cnn.com/2005/WORLD/europe/06/15/danish.opera.house/index.html. Accessed 11 Mar. 2018.
9. “Højden på toilettet, toiletternes antal, bredde etc. Hr. Møller ville se alt i 1:1.” Geist, Anton. “Hr. Møllers interesse for toiletter.” Information, 28 Nov. 2009, https://www.information.dk/kultur/2009/11/hr-moellers-interesse-toiletter. Accessed 11 Mar. 2018.
10. “store økonomiske konsekvenser.” Ibi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