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蒿劇場5.20:“錢荒”三部曲(之二)
作者:譚譚(譚爍)
无本之木
“年息是220萬……每個月……將近20萬,我要還它,” 5月20日的“觀眾回家活動”現場,王翔一邊宣布“蓬蒿持股計畫”,一邊透露著他的“錢荒”規模。
220萬年息的背後,是4000萬的債務。
去年,租用了八年的劇場空間——即一座占地約400平米、地處北京市中心胡同保護區的四合院,面臨變賣。王翔用他的全部身家抵押1400萬元銀行貸款支付首付,“餘下2600萬元需要在一年之內籌集完成,否則他用來抵押貸款的房產等個人財產均將被拍賣。”1 值得一提的是,這套四合院在2015年談妥的價格是3000萬元,但因中途耽擱,以至於去年再度提上變賣日程時,漲了三分之一。
本文上篇,從表演藝術經濟學角度,分析了蓬蒿劇場“錢荒”的必然,但今日被 “錢荒”逼至絕境,是否應歸咎於劇院房產“租轉購”的偶然?
回答這一問題前,不妨先看兩個例子。
1598年,莎士比亞任職且參股的劇團“宮務大臣劇團(Lord Chamberlain’s Men)”因劇場續租一事與土地主協商兩年未果,為保下空間,他們趁土地主聖誕節外出度假之際,不惜將劇場強拆,運走建材,於次年秋天在泰晤士河對岸以“環球劇場”之名重啟了爐灶。儘管劇團為此吃了多年官司,也儘管當時因經費吃緊而將新址選在了城廓外一處不太體面的市井地帶——甚至連屋頂也沒有蓋,環球劇場卻因莎士比亞創作的連連好戲,很快有了起色,1603年,也就是成立四年後,劇團開始獲得宮廷的長期資助……
三百多年後的1983年,當淺利慶太決定將音樂劇《貓》製作成日文版上演時,他的四季劇團也沒有自己的劇場,而且也租不到,因為沒有誰能給他足夠長的檔期。淺利慶太最後通過贊助商,在東京市中心的高樓大廈間,租下一塊露天空地,搭起一座臨時帳篷,才有了能保證一年公演期的“場館”。雖然公演期受限於“臨時建築只可使用一年”的法律規定,但這一年在帳篷劇場公演474場、吸引48萬餘人次觀看的成功,不僅開闢了四季劇團的新時代,也改變了日本演出市場的生態……
其實,對古今民營劇場的經營者來說,“為房所傷”,實為平常,但真正的劇場,絕不會“為房所困”,它們如同“有本之木”,無論何處,都可覓生。
數日前剛在北京國家大劇院度過78歲生日的鈴木忠志,在三十多歲時,也遭遇過劇場租約到期的問題,但由於有此前十年小劇場的藝術積累,使他在做選擇時頗為自信,也頗具前瞻性。下文之簡述,或許更能反襯出,蓬蒿劇場今日“錢荒”的另一個根源……
1966年11月,鈴木忠志導演的《賣火柴的小女孩》在早稻田小劇場首演。那場演出,也標誌著這個小劇場的成立。和蓬蒿劇場一樣,早稻田小劇場也位於首都的中心地帶(東京新宿區),但面積更小,僅110平米(舞臺僅32平米),且棲身在一家咖啡館二樓。相比於蓬蒿劇場一層86座、二層閣樓觀演區、以及可放置二十餘把折疊椅的舞臺下方空地,早稻田小劇場只有拼成一地的榻榻米。“容納70人還可以,若擠下120人,就很不舒服了。”3 就是這樣的空間,還是靠十幾名劇團成員打了半年零工才攢夠錢租下的。三年半之後,房東不再像往常那樣給予眷顧,租金從每月15,000日元陡然提升至100,000日元——這比蓬蒿劇場的租金提升速度要快得多,番的倍數也高得多。
所幸,早稻田小劇場在最初三年半的時間裡,有了一些藝術積累。《賣火柴的小女孩》榮獲日本岸田國士戯曲賞,編劇別役實因此單飛到了更廣闊的平臺。導演鈴木忠志則通過一次次排演新劇,加深了對演員身體潛能的探索,為日後開創鈴木演員訓練法,奠定了基礎。
1970年初夏,即房租上漲之時,新劇《關於戲劇性 II》引發轟動。1972年、1973年兩度受邀赴歐。1974年,一部更為轟動的作品《特洛伊女人》上演,後被認為帶給“鈴木忠志職業生涯最長遠的成功”4。1976年初春,在劇場租約到期時,鈴木忠志毅然帶著早稻田小劇場成員遷居到日本西部富山縣利賀村的山林裡,並將那裡的傳統民居改造成劇場進行創作。1982年,鈴木忠志的心願——國際戲劇節——終於在利賀村實現,這也是日本第一個世界性的戲劇節。兩年之後,早稻田小劇場正式更名為“鈴木利賀劇團(SCOT劇團)”……
看到此處,想必讀者心中多少有些明了。環球劇場在露天重生、“貓劇場”在帳篷裡取得經營奇跡、鈴木忠志在小劇場的成績,以及在利賀山林裡開闢出戲劇新天地……真正能讓劇場不倒的,是藝術。
蓬蒿劇場的天然缺陷,正是藝術之“本”的缺失,其無法利用劇場的空間,來創造藝術價值。那些曾經在蓬蒿劇場上演、或由其出品、資助過的原創戲劇,不乏佳作,但蓬蒿劇場本身無法使它們在藝術上獲得增值——無論是被官方(一如莎士比亞之環球劇場)、被市場(一如淺利慶太之四季劇團)、還是被世界戲劇界(一如鈴木忠志之早稻田小劇場)認可的價值,因此,這一缺陷也決定了,蓬蒿劇場在本質上不是藝術機構,而是一個只能囿於其既定空間才能生存的不動產。5
作為不動產,則必須承受不動產行業波動帶來的衝擊,也必須遵循不動產經營與管理的原則。根據中國房價行情平臺的數據,2016年北京市東城區(即蓬蒿劇場所在行政區)存量小區住宅均價每平米81,256元,與2015年相比上浮35.2%。而蓬蒿劇場這座帶完整建築、離故宮北門(神武門)直線距離不到兩公里的四合院,每平米價格折算約10-11萬元左右,符合市場行情,且2015至2016一年上漲三分之一(由3000萬元至4000萬元),與市場波動也是一致的。從這一點來看,房主並未有意利用王翔的不離不棄而無良要價。儘管目前蓬蒿劇場已有一小部分面積開發成贏利性的咖啡館,也提供場地租賃服務來獲取收入,但從目前的“錢荒”規模可見,其遠遠抵不過開支。
“有些朋友……張口就說,‘王老師我可以拍下一千萬,你要不要’。我說,‘要可以要,但是這裡的一塊木頭、一個海報、一點藝術風格都不許變’,所以我堵出去很多人,” 5月20日活動現場,王翔面對觀眾提問,語氣堅決。
然而,即使再主觀否認,也改變不了蓬蒿劇場作為商業不動產而非藝術機構存在的客觀事實。也正是因為這一客觀事實,才會有商業資金的垂涎。
過去九年來,對這一認知的偏差,加上自身無法成長為一株“有本之木”以成就藝術上的“春華秋實”,使蓬蒿劇場的“錢荒”在房產由租轉購的那一刻,形成致命危機。
© 譚譚演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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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曾師斯:《骨感還是溫暖?一家民營劇場的生存啟示》(北京青年報,2016年11月15日)
2. 王翔淺:《藝術與經營的奇跡——淺利慶太和他的四季劇團》(中國戲劇出版社,2012,第11頁)
3. ”…a flexible tatami-mat seating capacity that ranged between a comfortable seventy and a very uncomfortable 120.“–Ian Carruthers and Takahashi Yasunari, The Theatre of Suzuki Tadashi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4, p.14-15)
4. “…it (The Trojan Women) was undoubtedly the longest-running success of Suzuki’s career.”–(ibid., p.30)
5. 作者注:唯一例外是長期入駐蓬蒿劇場的法國默劇藝術家菲力浦·比佐(Philippe Bizot),但他能带給蓬蒿劇場的藝術價值非常有限,除非蓬蒿劇場發展成為專業的默劇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