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德4.12-6.23:“田園構想”的活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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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波貓著腰。她的額頭幾乎貼在了燈控臺上,伸出食指的右手,止不住微微顫抖——儘管燈光是她自己設計的,儘管此前也排練了好幾次,但控台近百個按鈕,她並不熟悉。
所幸,當晚的燈光切換並沒有出現大礙。謝幕掌聲響起時,吳波從燈控台邊,移步至舞臺中央,作為《金魚》編舞和舞團藝術總監,接受掌聲和鮮花。
《金魚》這部舞蹈劇場,是吳波兩年多來創作的第四部作品了,和此前一樣,為節約成本,她還一人獨攬了燈光、服裝、佈景、道具、多媒體設計的活計。
有一位年輕觀眾聽出,劇終的那段背景音樂來自今年奧斯卡最佳電影提名的《請以你的名字呼喚我 (Call Me by Your Name)》——一部講述同性愛情的影片。
“有什麼深層次的意義嗎?”演後談時,這名觀眾好奇的發問。
“覺得它給人孤獨的感覺,”吳波回答得有點含糊。
不過她的選擇似乎是正確的,這首曲子與舞劇的最後一幕很般配,只是,版權問題,不得不暫時擱置——委約專業作曲,對這個幾乎沒有經濟收入的舞團來說,是不可企及的奢侈。
2016年春天,為了將自己的舞蹈詩《遷徙的鳥 (Le Peuple Migrateur)》帶到韓國參加舞蹈節,吳波——這位在常德市湖南文理學院教授舞蹈的普通老師自費組建了一個現代舞團。只不過,當時十來人的演員規模,至兩年後《金魚》首演時,只剩下了三個人。
“最大的問題,是經濟的問題。如果能解決經濟的問題,那演員的問題就好解決了,”吳波坦言。而對於申請國家藝術基金的扶持,她頗感無望:“如果沒有要求的‘條條框框’,沒有達到‘規則’的話,很難申請得到。”換句話說,如果她想申請到2019年的國家藝術基金的話,最好的主題是紀念改革開放40周年、或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70周年、或弘揚全面建成小康社會、或慶祝中國共產黨成立100周年——這是《2019年度國家藝術基金舞臺藝術創作資助項目申報指南解讀》中提及的重點。
為了能留住僅存的三名舞者,吳波出面與常德當地的文化公司簽訂了一份稍占上風的用工合同:三人每晚為遊客跳舞,獲得一份在當地來說還算過得去的薪水,若逢吳波的舞團有演出,則可以請假,以舞團工作優先。而所謂“為遊客跳舞”,其實就是在河岸邊,為駛來的遊船上的遊客跳一段五分鐘的群舞,每晚重複八次,也就是說,為八批遊客跳同一支舞蹈——除非天降大雨。
“浪費生命,”郭周搖搖頭歎了一聲。每每提及這份工作,她都有點兒無奈,但為了能跟隨“吳媽”繼續追尋現代舞的夢想,她需要這份薪水養活自己。
作為建團舞者之一,郭周搖親歷了舞團兩年多來的成長,除了出訪韓國,他們還在北京、深圳、上海、武漢、烏鎮等地舉辦的舞蹈節亮相。“我們是‘用身體去旅行’,” 吳波解釋道,“就是希望通過跳舞的方式,去到不同於常德這樣的城市,去認識世界。”
2017年秋天,舞團受邀參加了烏鎮戲劇節古鎮嘉年華,一位臺灣觀眾在觀看完他們的即興表演後,受舞團名字“田園構想”的啟發,寫下了“深耕田園,創意構想”之句。吳波挺喜歡這句詮釋,覺得道出了舞團的特質。
值得一提的是,田園構想舞團至今仍是湖南省——一個有著七千萬人口大省的唯一一支現代舞團。
“她一直專心在做(舞團),就這一點來講,我真的佩服她,” 吳波好友、同為編舞家的徐安評價道,雖然他不太認可吳波將現代舞奉為神聖的那種態度,因為這容易使她不大被人理解而受到孤立。
郭周搖也知道這一點:“現代舞在吳媽的心裡面是至高無上的,是不可以褻瀆的。”不過,郭更認同吳波將現代舞等同為信仰的那份心,因為缺了它,舞團能否走到現在,真的很難說。
《金魚》首演後一個月,舞團唯一的男演員南下深圳,改行做了銷售,另一位女演員也選擇離開,回江西老家尋找更好的發展機會。郭周搖現在成了舞團唯一的演員。
“哪怕一個演員都沒有了,舞團還是要存在,一定存在,”吳波語氣堅定,“我可以用項目合作的方式找演員,來共同做這件事,只不過是支付工資而已。”
不過,另一個不可忽略的事實是,自舞團2016年成立至今,吳波一直在墊付開支。今年4月12日首演的《金魚》是她第一次嘗試向觀眾收費:成人80元,學生40元。“畢竟製作需要費用。”——她不願再虧本做這件事。兩場演出結束後,吳波算了一筆賬,結果門票收入還是抵不過道具、服裝的成本:“虧了一千多。不過已經很好了,這次不是純虧。”同時她也承認,若加上此前三個月排練付出,虧損其實更大。
好在演出地點——一個85座的小劇場——就設在吳波與他人合租的舞蹈培訓中心內,因此每次演出的場租可以省下一大筆,這也是田園構想現代舞團比其他民營舞團更有優勢的地方。
《金魚》本打算演五、六場,以實現創收的目標,但因遭遇舞者離團而作罷,另外,吳波心裡也明白,她的這部作品還有很大的提升空間:“眼前的這個水準,在常德是沒有一點問題的,但如果去到別的城市,特別是去國外,是存在很大很大的問題。”
吳波的期許,是使這部作品在國內外更專業的平臺上“發表”,為此她找到了“鄺叔”鄺為立——一位來自香港、有數十年舞團管理經驗的經理人。“我可以從戲劇結構方面給一點意見,”鄺為立說,他還邀請同樣來自香港的專業燈光師一同為《金魚》改版。
演員臨時雇了兩位,服裝也重新定制了,背景音樂萬一因版權問題不能再使用,會請音樂家來現場配樂——總之,第二版的製作成本又增加了不少,而吳波仍在傾其所有。
“但沒有政府的支持,實在很難走下去,”鄺為立在分析舞團長遠發展時說道,“也可以有商業的支援,但商業的支援有時會對作品有些影響。”
被譽為“中國現代舞之父”、北京雷動天下現代舞團藝術總監曹誠淵2016年在接受香港亞太第一衛視採訪時也曾總結過他三十多年的辦團經驗:“一個非常健康的藝術團隊,它最好能夠有政府的一部分資助,可又不是全是政府的資助,而是要靠你自己去運作。”
面對未知的未來,吳波似乎沒有太多顧慮,她已經想好了下一部作品的主題,而為了將來能與國外同行交流,年近40的她開始學習英文。
回顧現代舞在中國大陸生根,自1992年廣東現代舞團誕生算起,才不到30年;而民營現代舞團的發展,自1999年金星在上海創團算起,還不夠20年。吳波走的這條路,其實鮮有先例可循。
2018年6月23日,田園構想現代舞團的第二版《金魚》悄悄進行了一次免費試演,受邀而來的觀眾是五十多位曾經購票觀看過第一版的老面孔。
“藝術太奢侈,而我們真的需要大家的支持!”散場前,吳波大聲的對他們說。
- 本文寫成三個月後,田園構想現代舞團更名為“常德現代舞團(CMDC)”,其作品《金魚》已獲邀參加2019年日本福岡舞蹈藝術節,這也將是他們首次赴日演出。
© 譚譚演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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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現代舞發展大事記
1986年
在中國文化部、亞洲文化協會和美國舞蹈節的共同支持下,廣東舞蹈學校校長楊美琦與兩位中國編舞家在暑期訪問美國,考察現代舞發展。
1987年
在楊美琦校長的努力遊說下,廣東舞蹈學校獲准組建中國大陸第一個現代舞實驗班。首批招收的約20名學生中,有不少在日後成長為編舞家,且至今仍活躍在舞蹈界。該現代舞實驗班的老師主要由美國舞蹈節招募聘請。
1989年
中美外交關係惡化,幾乎導致廣東舞蹈學校現代舞實驗班的教學中斷。香港城市當代舞團藝術總監、廣東舞蹈學校客座老師曹誠淵被任命為實驗班的教導主任。
1991年
廣東舞蹈學校第一屆現代舞實驗班學員畢業,但仍不得不留校等待,因為彼時廣東省政府還未正式批准成立現代舞團。
1992年
蘇聯解體數週之後,已退休的前中國領導人鄧小平開始了著名的“南巡”,期間他重申了改革開放的國策。僅僅數月之後(1992年4月),中國大陸首個現代舞團——廣東實驗現代舞團正式獲准成立,楊美琦擔任校長,曹誠淵擔任藝術指導。
1995年
在北京市文化局和變性舞蹈家、編舞家金星的共同努力下,北京現代舞團成立。金星曾於1987至1989年間在廣東舞蹈學校短暫學習過一段時間,之後獲獎學金赴美。金星成為北京現代舞團首任藝術總監。
1998年
曹誠淵離開廣東實驗現代舞團,赴北京舞蹈學院授課。同年,金星離開北京現代舞團。
1999年
曹誠淵受邀成為北京現代舞團藝術總監。金星在上海成立了金星舞蹈團,這也是中國大陸第一個民營表演藝術團體。
2004年
曹誠淵再度接管廣東實驗現代舞團,在他的堅持下,該舞團更名為“廣東現代舞團”。
2005年
中國國務院頒布《營業性演出管理條例》,允許私人組建表演藝術團體。曹誠淵離開北京現代舞團,與合作夥伴一起成立了北京雷動天下現代舞團,這也是中國大陸第一個註冊登記的私營現代舞團。
2007年
香港演藝學院畢業生何其沃在廣州成立了二高表演,專注舞蹈劇場、影像裝置、社區藝術以及舞蹈教育等。
2008年
曾在北京現代舞團和上海金星舞蹈團擔任舞者的陶冶組建了陶身體劇場。同年,由政府組建的北京當代舞團成立,王媛媛任藝術總監。
2009年
畢業於北京舞蹈學院、後留校任教的王亞彬成立了亞彬舞影工作室,專注於舞蹈、戲劇以及其他劇場項目。
2010年後
越來越多的現代舞團和工作室在中國大陸成立,其中不少是由獨立編舞家創建的,如侯瑩舞蹈劇場、謝欣舞蹈劇場、趙梁ART,等等。
2017年北京雷動天下現代舞團發起組建“天下驛站”平台,旨在將中國內地新成立的舞蹈團體組織起來,以促進同行間的交流。至2018年夏,該平台已吸引了中國30個城市的30支舞團加入,其中包括吳波的田園構想舞團(常德現代舞團)。